二五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用手掐了掐腿。小花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正悄悄地在我的脚下摇着尾巴。我轻轻地推开门,慢慢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暖暖的东西从我的眼里流出来。好久好久,我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终于,他转过身来。不过他没有象以前一样抱住我,而是伸出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两眼直盯着我。他的嘴巴张了几下,才说:“小宇……,”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用手抚摸着他头上的绷带,问:“平子哥,你这是怎么了?在哪受的伤?要紧吗?现在疼不疼?” “小宇,你……你回去吧!”他的脸有些苍白。
“平子哥,你怎么了啊?”我这才注意到他一点微笑也没有,我有些害怕。“你在说什么呀?”他突然直起身子,甩开手。大声地说:“谁叫你到这儿来的?你走啊!我叫你回去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只是楞楞地看着他,他却背过身去。
“平子哥,你为什么赶我走?我是在城里听说你受伤了才回来看你的。我是小宇呀,你不喜欢我了吗?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说话呀!”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还是一言不发。
“你要我走是吗?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擦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因委屈反而变得执拗了。
他还是背着身子。过了一会他又说:“你还不走吗?是不是要我把你爸叫来你才肯走?!”“我就不走!”我顽固地说。
平子像是发火了,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我,连揉带拽地把我弄出门,砰的一声关了,接着就是栓门的声音。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不知所措,小花在我的脚下向着屋里乱吠。屋里的灯突然熄了,竹林里漆黑一片。天空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风吹动竹叶,簌簌的声音时疏时密地响着。
那晚,我不知怎样走回家里去的。爸妈早已睡下了,我妈看到开门看到我,吃惊得就像看到一个夜游的野鬼。她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憋住脱口而出的话,想了想才哽咽着说:“你去问他们家婷婷!”我用被子从头到尾把自己蒙住,在这样的盛夏我竟感到被一股冷冷的寒意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让我不由自主地发抖。黑暗中,我恍惚看到自己的躯体变得支离破碎,在小屋窄小的空间中飘来荡去,又悄无声息地穿过门缝和墙隙,最后升到村子上面高高的空中。忽然一阵风吹来,它们又四散开了。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有没有睡去。后来迷迷糊糊地听到我妈在问我是不是同婷婷闹别扭了,我也只是嘟哝了一声。我感到一双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有个声音说道这孩子发烧哩。
我昏昏沉沉地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屋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草药味。
我妈看到我下了床,很快端过来一个碗,里面盛着大半碗黑呼呼的汤汁。“喝了吧,不苦的。喝下就好了。”我爸也凑了过来:“昨晚你回家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我知道他想问我遇到了什么。在村子里,总有人会在夜路上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有时是有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老跟在后面,你停下它就没声了,你一走它又跟着你;有时是山坳里的树上突然挂起一个张着嘴没有舌头的白白的东西,你一走近,它却又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出现。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的事,既害怕却又期待。受了惊吓的大人小孩总是会大病一场,甚者得请道士来家做一场法事才会完。
我瞪了我爸一眼,我妈赶紧把他推开:“去去去,别没事找事。”一会儿东东过来了,瞅着房间里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把他打听到的平子受伤的经过竹筒倒豆子地给了我一个来龙去脉。
下午,我妈坐到我的床边,看着我似乎好多了,犹豫了一会才说:“你平子哥受伤在家养着呢,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吗?”我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我还要看书呢。”
二六
那些天,我一直没再到平子的小屋去过,我又同胖三他们一起玩了。几乎每天傍晚,我们都会笑着闹着去河里洗洗一身的臭汗,顺便摸几个螃蟹打打水仗。我们在河里玩的时候,有时也会看到平子一个人在河边远远的走过,很落寞的样子。
有时在田埂上我们会狭路相逢,他把脸别到一边,我也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同伙伴们说笑。这个时候,同我们一路的年纪小的孩子就会故意很大声地叫着劳改犯什么的,我也不会去制止,但我眼睛的余光会注视平子,我看到的是他脸上掩饰不了的苦涩。
那天,东东同他妈到白鹤林打柴,我也一起去了。我一直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看书,连他们要下山了我还不想回去。东东也不强迫我,只是说:“你可小心哦,一会天晚了会闹鬼的。晚上你早点到我家来,我去跟你妈说你同我一道睡,我还有几道题要问你呢。”
过了不知多久,我开始觉得书上的字变得模糊了。抬起疲惫的双眼望去,夕阳的余辉从雷公山的山脊上斜射过来,整个白鹤林,整个山坡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白云般的薄雾在山腰里缭绕着,蜿蜒的山路就像是从仙境里延伸出来的一样,一切都朦胧在这令人心醉的境地了。
忽然,小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移动。
是平子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到这儿来干嘛呢?我溜到一棵树后悄悄地躲了起来。平子慢慢地走过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香。他径直走到一座坟前,一脸的肃然。那是他妈妈的坟!
他跪了下来,点了三柱香,喃喃地说:“妈,平儿不孝,平儿明天就要走了,这是专门来给您老告别的。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来给您老人家烧香磕头了,我没来看你的时候您老要多多保重呀,别让平儿老是惦记着。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托个梦来,平儿会给您烧钱敬香的。”说完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地起来。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平子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我刚才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雷公山沉默着。他一定是在想着他妈妈吧。夕阳逐渐暗淡下来,薄雾也变得厚重了。山影不再清晰,草尖上凝起了湿漉漉的露珠。
平子终于站起来,我知道他要下山了。“平子哥!等等我。”我从树后闪出来叫道。 他像是吃了一惊,停在那不动了。我什么也顾不上,跑到他面前,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平子哥,你要到哪里去?我要跟你一起走!”他仍然没用动,但却没有挣开我的手。过了好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宇,你现在也不小了,哥有话给你说。”平子的脸上挂了霜似的严肃。“你说吧,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点点头,认真地说。我的眼里含着泪水,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忘了哥好吗?是哥不好,哥把你带坏了。”“不!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同你在一起!平子哥,你不喜欢我了吗?”“哥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你要记得好好读书,别的什么都不要惦记。你很聪明,会有出息的。要是有空回这儿,帮哥给妈的坟添一把土,哥就谢谢你了。”“不!不行!这些天来,我想过忘记你,但就是做不到。我看书的时候,书上全是你的影子。在河里,我就想到我们一起钓鱼的那天。晚上做梦,每天都会梦见你。”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平子又叹了一口气。“哥喜欢你,但哥,但哥不能误了你一辈子呀。哥是劳改犯,哥答应过你爸妈不再找你的。”“不!不是你误我,是我自己自愿的!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哥,只要你喜欢同我在一起,我就会一辈子跟着你的!我的命是你拣回来的,我也是你的!你妈不在了,你总是一个人,我就是你最亲的人!”我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水渠一样哗哗地淌着,我几乎是在大叫。“不管你到哪,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平子沉默了很久,然后把我紧紧地搂住,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同我脸上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小宇,小宇,”他嘴里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我喜欢你,我喜欢同你在一起啊!”“平子哥!”他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转过身,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对着他妈妈的坟,大声说:“小宇,我会好好对你的!”
二七
那天晚上,我没有到东东家,而是同平子一起去了。在他家吃过饭,我们又一次来到河边,来到那条船上。
我们一前一后地坐在船头说着话,他双手环绕着我的腰,手指不时在我的肚子上一圈一圈地划着。我背靠着他的胸,手搭在他结实的大腿上,轻轻地摩挲。
“下河吗?”“不!”夜幕中,我也能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我们就在儿坐一会”一钩明亮的弯月在遥远的天幕上挂着,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清凉的风吹拂着夜空的宁静,小船在河水里悠悠地晃荡。
“这儿好吗?”平子的声音带着久违而又熟悉的笑意。“好呀。这儿好美。我真想一直就这样,永远不离开。”“笨蛋,我是说这儿”他的手突然从我的腰上滑了下去,在我的两腿间捏了一下。我的诡秘被他的手触到了,竟有些不自在。我干脆起身站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让他面对我的兴奋。“好呀!你要看看吗?”他一下把我抱住。“我不看!我想吃了你!”说罢就要拉开我的裤头。
“吃我?我还要吃你的面条呢”我忽然想起村里人曾说过他的话,趁他不备,一把抓了过去。但我握住的可不是什么软软的面条,而是像他浑身的肌肉一样的坚硬。“放开放开!”不知是不是我弄疼了他,他挣扎起来,我跳开了,跑向船尾一蹦就到了岸上,远远地对他说:“你想做什么都行,就看你能不能追上我了。”
沿着月光下的小路,我轻快地跑回他的小屋,悄悄地躲在门后。只一会儿,他的脚步声便近了,他刚跨进屋,就被我紧紧地抱住。黑暗中,两双火热的唇在急切地寻觅着对方身上的一切。所有的衣物都成了一种羁绊,它们很快便零乱地散落了。两个人成了两条蜕壳的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手、唇、鼻、舌……几乎身体所有的部位,都变成了灵敏触须。一切山峦河谷、一切沟壑洞穴、一切森林树丛、一切平畴沃野,都留下了探险者快乐的印迹。
两个人成了两股汹涌的浪,挟裹着兴奋的泡沫,上下翻滚。一个浪头升起来,又被另一个浪头又压下去。这个浪头刚想喘息,下面的浪头却又开始了涌动升腾,它像被飓风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覆压到另一个浪头上面,窜动着要把它融化把它淹没。小小的房间成了战场。椅子在吱吱地扭动,床在嘎嘎地呻吟。空气在颤动,急促的呼吸震耳欲聋。
…………
这个夜晚是那样的迷离,这个夜晚是那样的让人魂飞神驰。当青春的气息开始从滚烫的胴体上蒸发,我体会到了来自躯体和心灵的烧灼;当一切终于潮平浪静,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我透过黑黑的屋顶看到了天空闪烁的星星。
天蒙蒙亮,平子就悄悄起了床,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我还是醒了,只是假装睡着。我眯着眼睛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听着分离的脚步一秒一秒地向我们逼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冲下床抱住他。我哭了,他也哭了。
当小花急促的叫声在屋外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来接平子的人到了,便偷偷地躲到竹林里。来的是村长和一个当兵的,他们在屋外等着平子提了自己的东西开门出来,就一起上路了。平子走了很远,还回过头来望了望竹林。他是在同我告别,也是在同小村告别啊。我感受得到他的目光,那目光带走了我的思念,也带走了我的一切。鹤林桥还是在那里,等候着风,承受着雨。白龙河如同那曾经来临和正在逝去的时光,依然静静地流着。
二八
平子是被提前释放的,但他再也没有回过村里。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关于他的去向现在仍有两种版本:一是他去了沿海的一个城市,继承了他叔叔的遗产,成了一个公司的总经理,不但有一个漂亮的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二奶;还有一个是说他回到那个很远的老家,找到了他的父亲,也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孩子正在上小学。
然而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一直同我在一起的。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也在那个繁华的城市里。我欠了一个学期的学费给他买了一辆三轮让他踩客,他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从军训郊游到衣着用品,没有一件事他不操心。甚至,我还成了我们宿舍第一个拥有电脑的人。每个假期里,他都会陪我去很远的地方写生。 现在我们换了一座城市,他也开出租车了,只是每天会载我上班下班。这小城离那个小山村很远,我妈每年也只能来看我一次。 我们自己买了一套房子。房子在郊外,夜里会静得如同那小山村一样。阳台上有平子喜欢的花,也有我最爱的竹。我和他常常坐在阳台上,一面看着月光一面聊着村子里的旧事,聊起雷公山,聊起白龙潭,还有那水库,那小河。平子有时会说:怕我妈的坟上长满乱草呢。这时候他就会沉默许久。
我妈来的时候,我的画室总是紧锁着的,她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里面堆满了好多年来我画的画,上面出现最多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平子。他的衣物照片也会被临时地放在这里。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妈说,刚才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还真像平子哩。我只是淡淡地说:是吗?
我妈一走,这儿就又是我们自由自在的天地了。
就像大多数童话的结尾一样:从此,他们过着幸福和快乐的生活。
然而我还是常常做着那个同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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