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7日星期二

网文:乡村纪事(六)

二一


我和东东放假回到村子,很快就知道了关于平子出事的全部过程。许多年来,平子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被警察带走的人。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偷偷地到了平子的小屋。竹林里安静得让人惶惑,甚至可以听到蚂蚁在地上爬过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院子里很零乱,门也上了锁。我站在屋前,抬头望
着竹枝间的天空,阳光从竹叶上溅下来,打得我的眼睛生痛。忽然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我的脚下蹭来蹭去的,原来是平子家的狗,它认识我,那还是在我上学前跟平子一起抱回来的。"小花。"我叫了它一声,它似乎听到了,不住地
给我摇着尾巴。兴许是素兰走的时候忘了它吧,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吃的,虽然已是半大了,但它显得是那样的瘦弱。我在它身上拍了拍。"走,跟我回家吧。"

平子同我的那一段似乎被村子里的人遗忘了,因为有比那事更值得大家关注。我不再成为某个让人不堪的流言里的主角,这让我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个学期来她不要我回家让我远离村子总算有了一个如她所愿的结果。

平子被关在哪没人知道,也没人能去探望。平子在村子里本来就没有亲人,素兰是断不会去的,虽然此时她仍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用爸妈的话来说,我变得乖起来。因为我不再同那帮同龄的伙伴一起到处野了,胖三来叫我好几次我都没有出去。三婶每次来我家的时候都能看到我在看书写字什么的,小花总是静静地趴在我的脚边。于是其它孩子要是贪玩,准会有这样的话从他们的父母嘴里说出来:"你就不能像人家小宇一样好好在家看看书?看你以后有什么出息!"
偶尔,我也和东东一起带着小花出去走走,毕竟我们是在一起读书的同学。每次出去,我们都会走过平子的小屋,到河边坐一会,再回去。经过平子小屋的时候,小花便显得格外精神,总是离开我们独自在竹林里窜来窜去,这个时候,东东就不怎么说话了,仿佛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年三十快到了,各家都在忙着准备过节的东西。该杀的年猪都杀了,山上的香柏树枝被砍回来,家家的房前屋后都架起熏腊肉的棚子,袅袅的烟中飘散着浓浓的香味。有小孩
悄悄地从家里偷出一两颗鞭炮,在村外的田埂上放得很响。
"妈,你知道平子哥在哪吗?"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
"……"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这个小兔崽子,想干嘛?"我爸在一旁狠狠地瞪着我。
"我想去看看他!"我固执地说。
"有什么好看?我告诉你,他是要坐牢的人,你还去看他?!"我爸的脸色不太好
看。
"看又怎么样?要不是他救我,我早就死了!坐牢又怎么啦?还不一样是人!"
我爸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 你给我说清楚,上次你们俩闹的什么事?你没听别人怎么说,丢人现眼,同
死了有什么两样!"
"什么事?不就是闹着玩嘛。"我的声音小多了。
"闹着玩?我还没揍你呢!"我爸操起身边的扁担,就要给我抡过来。妈赶紧站起来用身体护着我,一只手就伸出去夺扁担。
"你给我让开!"
"你要把孩子怎样?眼看就过年了,还不消停消停?"我妈没动。
"你……"我爸左看一眼右瞅一下,最后扔下扁担出去了。走到门口,转身指着我:
"我可告诉你,要是你敢再那样闹着玩,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
院子里传来小花尖利的叫声,我想是我爸狠狠地踢了它。
我妈拉着我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小宇呀,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听妈的话,好好读书吧,别去找平子了。来,吃饭吧,啊?"
"我不吃了!"我重重地搁下碗,冲进房里,把门摔得砰然作响。
当然我并没有绝食什么的,也不可能有什么更激剧的举措。日子照样过,我还是每天看书,等着吃饭,没事的时候就同小花玩上一阵子。

年来了,又过了。
正月十五的那天,随着那个唱花灯的戏班一起来到村里的还有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平子判了,三年。

二二

又开学了,我依旧同东东一起回学校上课,只是我一直都有一种在梦里一样恍恍惚惚的感觉。上课时精神不能集中,那个身材同平子一样魁梧的老师更是让我魂不守舍,有时一眨眼,就看见平子在黑板前踱着步,嘴巴一张一合的是叫着我的名字。  晚上还经常做梦,梦里总是白龙潭碧蓝的水和水中游弋着的那挥不去的身影。也许我也会做恶梦吧?常有同学告诉我在梦里大叫。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我也不问。  
  
物理阶段考试,我的成绩从原来的第三名降到倒数第五,老师找我谈话,问我什么原因,我无言以对。  
  
一个下午,东东把我约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问:“小宇哥,你最近是怎么了?”我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呀。“不,我想你一定有什么心事。”“我有什么心事!”我漫不经心地说。“小宇哥,我们从小一起玩,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的!“你懂什么呀!去去去!想找打啊。”  
  
东东拾起一块石头,使劲扔出去很远。过了一会,他又说:“你是想去看平子,我知道。”“你胡说什么呀!”“我知道。在家的时候,你同平子最好了,他被抓走了你一定很难过,毕竟他是你哥嘛。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河边,一看到平子的屋,你就像丢了魂。” 
  
东东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要是我,我也想去看他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那,等我回家的时候去悄悄打听打听他在哪,我陪你一起去看他不就行了”他眉开眼笑地说。“不要让我妈知道。”我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明白,不过你不要再这样了,要是你爸知道你的成绩,不打死你才怪呢。”“行了,少废话!”我有些不耐烦了。  
  
星期天的下午东东从家里回校,果然带来了平子的消息。原来他还是在那修水库,只不过不是同以前一样和村里人在一起,而是同那一帮人一样被几个当兵的看着,村里有好几个人都在工地上看到过他。那个劳改农场原本离水库就不远,只是我们不知道。现在修水库劳力短缺,就让他们一起参加了。  
  
我和东东计划好溜出去的时机,是学校开运动会的那天。反正我们都不是运动员,在学校也只能帮别人抱抱衣服、喊喊加油。  那天天蒙蒙亮我们就悄悄起床,踏着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的晨露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工地上。  
  
远远望去,到处都飘扬着红旗,到处都是人。站在高处,山下的人好像是一群一群的蚂蚁,机械地挖着土坯、抬着石块。两台推土机静静地停在一旁,不知是因为没有油还是压根儿就没法派上用场。没有号子、没有歌声,同课本里描写的工地完全不一样。要在这么多人里找平子无疑是大海捞针。经过侦察,我们发现离工地较远的采石厂好像有几个当兵的在那闲逛。采石厂是工地上活最重的地方,又有当兵的,平子一定在那里没错。好在这些山同我们村边的山也没什么两样,我同东东在树丛里钻来钻去,一会儿就到了那采石厂的崖上。  我一眼就看到在崖底的平子。  
  
他赤裸着上身,皮肤变得更加黝黑了,随着他一下又一下地举起沉重的锤子,胸前和肩上的疙瘩肉有节奏地伸缩着。锤子砸在钻入崖石的钢钎上,让它一点一点地进入石头的深处,把它们撑裂开来。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因汗水蒸发而产生的薄雾,仿佛是太阳的光晕,那么耀眼地刺痛着我的眼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的双目泪眼迷朦。  
  
“那儿,那儿。”东东在我的旁边指着。“平子哥!”我抹了一下脸,叫道。不知是不是被石块滚动的隆隆声和锤子钢钎的叮当声掩盖了,没见到有人有动静。我急了,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平子哥!!”  
  
平子停下来,四周看了看,但是没有抬头。他是不知道我在这儿呀!我和东东又顺着坡向下滑了一阵。我不顾一切地在树丛里站起来,现在平子和我相距只有二十米吧。“平子哥!”我听得出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平子哥!”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举起来向他晃动着。我还是看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他的脸平静得如同冬天的池塘,一丝涟漪也没有。他好像被我的出现惊呆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一个当兵的却发现了我们。他飞快地跑了过来,一面跑还一面喝叱着:“哪里来的小孩,走开!”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向平子扔过去。就在那当兵的接近我们的时候,我还是回头看到平子把那包东西拣起来打开了。  
  
那是头一天学校伙食团杀了自己养的肥猪改善学生生活发的两个包子,肉馅的,我没舍得吃。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平子哥,保重!
二三


尽管我们赶在运动会还没结束前就回到学校,还是被同学向老师告发了我们偷偷离校的事。我们挨了批评、写了检查,接到通知的家长和老村长也一起来到学校。好在东东也比较坚强,怎么也没说过我们去哪了,只说是在学校外面玩。  
从那天起,我们在学校受到了特别的礼遇。我们被严格地禁止私自外出,如果没有家人来校,就算是放假,我们也是不能回去的。因为又见到平子了,那些日子我变得安静起来。  
我跟我妈说过好多次要去城里我小姨家玩,可是她一直不同意,春节的时候经不住我的纠缠,终于答应了,条件是我如果我的成绩考全班第一名的话,就让我在小姨那儿玩整整一个假期。平子现在不在村子里,我也不想回去了,所以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努力使自己不要回去。除了东东,我几乎不同别人一起玩。每天晚上在教室里上完晚自习后回到寝室,熄了灯也要点上蜡烛看会书,有时也到深夜。我也不能让自己有太多的闲暇,因为脑子里一空,就会更强烈地想到平子。我不敢再冒险到工地看他,怕给那些当兵的发现了,那可不是小事,毕竟那是劳改队啊。我只能默默地祈求他早一天结束那种生活回到村子里,希望他平安。  
  
但是平子还是出事了。在采石厂,放炮开石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几乎每天下午,搬完了石块,最后一件事就是打炮洞安炸药,把石头从崖上炸下来,第二天再把大石块改小,运到不远处垒堤坝的地方。根据开采量的不同,每次会放三炮五炮或是一两炮。有一个人被专门指派数炮声,以确定所有的炮都炸响了,再由几个人去检查一遍,一天的事才算完成。对于其它民工来说,炮声就是收工的信号。
  
那天是一个注定要要出事的日子,因为后来据当时在工地上的村里人说,一大早在工地的上空就看到许多乌鸦在盘旋,人们用竹竿和石块轰它们,却怎么赶都赶不走。当然客观原因可能是那个数炮声的人大意了,也可能是有一眼炮的引线出了问题而比别的燃烧得慢。   爆炸声响过,去检查的人刚走到崖下,又从上面上传来轰隆一声!这是一眼离人群最近的炮。人们一下子慌乱起来,四处散开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落在最后的是一个当兵的小个子,他在跑开的时候一定是踩上了一块滑动的石头,人们只看见他一个踉跄之后就捂着脚蜷在那里不能动了。而崖上的石块却毫不顾忌地沿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来。  
  
平子也正在找地方躲藏,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正直冲冲地往那小个子而去。平子掉过头来,三步并着两步窜到那人跟前,一把拽住他,飞快地住滚向旁边。铺天盖地的石流落过之后,整个采石厂弥漫起高高的尘土。  
  
据水库修建日志记载,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哑炮引起了崖体崩塌,事故中共死亡2人,重伤4人,轻伤11人。那个当兵的小个子受伤最轻,仅仅是脚脖子扭伤而已。  
  
平子在被送到医院后一直昏迷着。医院的病危通知发到了村里,但大家都不知道该谁签收,因为就在平子刚判了没几天,素兰就同他正式离婚了。最后,老村长还是安排我妈去了医院。其实我妈去不去也无关紧要。因为平子是救人受伤的,而且救的又是一个当兵的,所以劳改队对他给予了特别的关照,已经专门请了人负责照顾平子。我想我妈的到来主要是劳改队和医院需要有一种让亲属知晓的作用,以防不测。  
  
两天后平子醒过来了,他的头上被砸开了一个口子,右胸还有两根肋骨折断了。照顾平子的人在手术室外看到了医生从他头中取出的淤血,足足有一大碗。平子总算平安的活了下来。村子里的人都说平子的命大,有人说那是他总是做好事的结果,老一辈说那是他前世修的。出院后,医院让平子休息一段时间,平子便向劳改队提出想回村子里去,队里不但很快批准同意,还破例没让村里派人看管,而且买了一些营养品让他带回去,嘱咐他好好休养。

二四

刚放假,我妈果然就到学校接我来了。见面她就问我:“考的怎样呀?”我笑着拿出成绩通知单,递给她。“考第一呀!我儿还真不错。”她也笑咪咪地说。“那现在就跟妈一起去小姨家吧?”“不回去了啊?”她的爽快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还准备了许多跟她磨牙的话,看来没什么用了。“不用。我跟你爸说过了,再说,我也去找你小姨有事,就顺便把你送去。”  
  
婷婷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漂亮,跟画上面的人儿一样,可是我一直不太喜欢她,因为她太娇气太专横了。记得有一次她到村里来玩,在河边被东东不小心给打湿了裙子,可她愣怪我没揍东东,不依不饶地哭了半天,直到我爸把我给打了一顿她才破涕为笑。我讨厌她又拿她没办法,谁叫她是我表妹呢。  
  
在城里的头两天我玩得还算开心,第三天就不行了。下午,婷婷想去动物园玩,非得拉我一起去,但是我想去书店找一本参考书,就不想搭理她。“我告诉你,要是你不陪我一起去,你也别想得到书”婷婷威胁我。你想怎么样?”“就算你买回来,我也会把它撕了。”她摇头晃脑地说。“你敢!”“要不要试试?”“我们先去书店,完了再去动物园不好吗?”我不想试,我知道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动物园有什么好看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东西,还不是跟你一样难看。”我真有些不耐烦了。  
  
婷婷一下子就气哭了。“你敢说我难看?你……你……我……我……总比你有个劳改犯的哥哥好吧!”她越哭越来劲了。“你的哥哥受伤了,要死了!气死你,气死你!”“你说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好久没有平子的消息了,想不到居然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妈说的。她叫我妈不要告诉你,但是我听见了。我就要告诉你,我就要气死你!”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大声音吼道:“你不要胡说!”“你还敢打我?我要去告诉我妈,让你爸打死你!”她一面哭着一面跑开了。
  
我站在那里脑子全蒙了,我不相信我会打她,更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万一真是那样,我该怎么办?  
  
好一会,我才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回村子里去,是不是真的可以找东东去弄清楚,反正在小姨家呆着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从城里坐车到镇上已经是傍晚,走回村子天已经完全黑了。刚上桥头,远远的看见平子的小屋里有灯光透出来。真的有人?那么平子——我不敢多想,只是恨脚下没有长出一双轮子。  
  
小屋的门虚掩着,我按捺住怦怦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从窗口偷偷向里望去。屋子里只有平子一个人,他背对着门站在桌前,静静的什么也没做。他的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剃得光光的头顶露出一点,泛着青青的光泽。赤裸的右胸,补丁似的贴着白白的敷料,一条胶带脱落了,正随着呼吸旗帜似地飘摇。  
  
灯光下,他的皮肤还是那样黝黑,背上隆起的肌肉还是那样结实,腰还是那样浑园,双腿还是那样粗壮。一切似乎都是我所熟悉的从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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